翡声

【狡槙】怀恩师

*《乐园》合志的稿子,又是第一人称第三视角(。)

*好吧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会取名。


  怀恩师

  

  一


  

  我年前收到东大的通知书,过了年,便迫切的来到了东京。但来得过早,学校一片冷清,樱花还未烂漫。偶有几个教授学生谈着天错过我,看见我的时候,眼睛匆匆的乜斜一眼,透出些许骄傲和睥睨的神色来,使人看了不快。

  

  过早的领略了东大的风采,我遇着一件困事:宿舍还没开门,我无地住宿。至于友人,便不要多说,我孤苦一人,举目无亲,恐怕要到开学后才能碰见能说话的人。回家?……开甚玩笑?……白白花了这钱,还要被小孩子闲话!

  

  只好咬了牙去找房子。

  

  所幸很快找到了一处可租住的便宜房子,在与学校仅一墙之隔的巴黎巷,抵不过是破了些、小了些,住还是住得的。如此我便心满意足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的长。深夜独自躺在板床上,侧眼便望见窗前的方桌,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他们在初春的寒风中发抖,间或掉下几片枯黄瘦弱的叶子来,没有声音的摔在青砖路上。

  

  然而伶伶俐俐的皮鞋触着砖路的清响为这寂静添了几分生动。鞋声一步响过一步,最响时,一个苍白头发的瘦高男子从窗户旁边闪现过去,他穿着新式的白衬衫和米黄无袖开衫,像一朵云一样飘过我的窗前,进入到对面的人家去了。

  

  我于是起来,戴着帽子,出了门,呆木头般的杵在窗边的半枯的槐树下,看着对面屋子的灯亮了许久,两个相似的影子偶尔在窗纸上驻足。只至月上中天,灯火渐歇。

  

  于是我倒回去,安心似的躺下来。

  

  我后来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得槙岛先生宛如一道闪电,盘古开天一般的把我脑海中的黑暗的无尽的混沌劈将开来。

  

  不知是巧合或者是故意,我整一个星期都没有遇着对面屋子的住户。槙岛先生见过几次,也没有谈话,只是看着他走过去。胆子最大的一次,走到蔓延到对面的老紫藤下,假装看花的模样,偷偷听他们谈话。

  

  然而他们谈的是些不能听懂的东西,混沌的听着,也没有记下什么,只记得屋内的两个人声音极好听,语气亲昵如同多年好友,旁的再也没有了。不知窃听了多久,房东小林婆婆提着一篮菜过来,问我,“一条君?”她有不知道哪里的口音,说话听着难懂。一张缺了牙齿的嘴黑洞洞的,朝着我笑。

  

  “看花!”我匆忙答道。“看花!”

  

  她上下环视我一遍,进到屋子里去。出来的时候,挽着的菜篮子空荡荡,手里拎着小块还有血丝的肉,许是猪肉。

  

  “槙岛君不吃肉,这便给你罢。”

  

  我推脱几句,收下馈赠,垂头往租的屋子去。

  

  肉香沸腾时,我望见槙岛先生和对面房子的主人一同出现在对面敞开的窗户内。我睁大眼,终于看清些轮廓:对面屋子的主人与槙岛先生身量相当,体格稍壮,一头黑短发,穿着件黑色毛领大衣;槙岛先生惯穿着件白衬衫,外面套了件白风衣。

  

  不多时,对面冒起白烟,扑鼻的香气令我腹中饥饿,以至于发出不雅的叫声。于是慌忙盛起一碗肉汤,照旧到窗前看。

  

  然而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是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

  

  


  二


  

  我读的哲学系,有两大好处:学费少,课少。故我选了他。

  

  本打算只听一节课便逃课去旁听别的系的课程,在此之前,要搞好和同学的关系,方便点名。结果一去,嗬!加上我,统共才三个人读这一门科目。也是了……这样一门不实用的科目,能够开起来也算是稀奇,况且人少呢?

  

  第一堂课的先生是个壮且高的男子,穿着新式的黑西装,拘谨的扣着扣子,里面是一件白衬衫,打着和西装同色的领带,面上严肃没有笑影。端详之下无故的几分眼熟。他拿着一叠厚厚的讲义,一将讲义放在讲台上,便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端端正正的写下自己的名字“狡啮慎也”。之后转过身来,用平静的语调作简短的自我介绍。

  

  “我叫狡啮慎也,教你们的逻辑学、宗教学和哲学概论。”

  

  接着他便发下讲义,叫我们不用看书,看讲义即可。

  

  我并未带书,故只拿着讲义看。旁的同学翻着讲义和书对照,脸上闪现茫然的神色。

  

  于是狡啮先生开始讲课。他首先讲哲学发展的历史,说是为我们上哲学史的槙岛老师不会给我们讲这些,只是个挂名的哲学史老师,于是又批判了槙岛老师一顿,脸上却是不着痕迹的笑。我心里猜测他们两人关系极好。他讲史混杂着野闻趣事,倒也生动有趣。一时兴起便在黑板上做笔记,写得极快,但字体极稳正。

  

  如此一节课便过去了,我体会到哲学的乐趣,于是决定不逃课,再听上几节。


  

  

  尚未回到宿舍,却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宿舍因年久失修而垮塌。不幸中的好消息是,学校大发慈悲,将垮塌宿舍的学生的住宿费用退还,令我们去外租房。索幸我未将行李搬去,只是与房东约定今日退房。如此,续约便是。

  

  于是在图书馆游荡一圈,再回到暂居的家中去。路上意外的撞见了狡啮先生。他挟着一本看不清名字的旧书,步履匆匆的朝前走,脸上依然没有笑影。

  

  他看见我,脸上带出不分明的笑颜,向我打招呼,“午安,一条君。”他甚至把我的名字记住了,然而我并未介绍过自己。

  

  我猜测我的脸上出现了疑惑的神色,所以狡啮先生才对我解释道,“花名册,我看过了的。先前源君和上衫君来拜访过,叫槙岛给训了一顿,我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如此我便明白,又觉得有几分怪诞之处,然而悟不出来。

  

  我于是自我介绍。短短的几句话完,狡啮先生没有了开口的意思,我虽觉尴尬也找不出话题,只好如此沉默一路。

  

  万万没想到,狡啮先生便是我的邻居,是我对面住户的主人。

  

  而狡啮先生不惊异,亦不因此与我攀谈,只是淡淡的朝我一笑,点头,便把门关上。

  

  我这时是不知道狡啮先生的名声的,只觉他讲课极好,条理清晰,也很有趣,不过话略少,除却那些三言两语略过的故事和对槙岛先生的埋怨,其他无关的话便不在课上多说。大抵是学富五车却不健谈的这一类人。

  

  次日的课在巳时。我起早赶着来了教室,特意带上了课表上的书。然而去的太早,教室里没有人,只有一把秃头扫帚斜斜的倚在墙边。我研究一通那把扫帚后,始觉无聊,只好看起书来。但《西方哲学史》比扫帚还要无聊,只看了两三页就叫我瞌睡连连。故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便与周公会面相谈了一场。


  大约是铃响的时候(因为我耳中模胡听见铜铃声),同学将我推搡醒来,而先生还未来。铃响三遍后,先生便走了进来。

  

  新来的先生正是我曾见过的白发男子,他照常穿一件白衬衫配米黄无袖开衫,下身一条米黄九分裤。手里空空,没拿什么东西,一副凭空侃侃而谈的架势。但我的确听说过一些教授是不用课本与讲义的。他大抵便是这样的教授罢。


  然而他更出乎我的意料,一进来不介绍自己,也不说他要教习的内容,便要我们坐前面的中间来,围着他。随即拉过一张凳子,悠然自得的坐下来,便开始讲课。


  他讲得极有趣,声音悦耳,枯燥无聊的内容也被他讲出花样来。然而我并不能听懂,只是拿着一本《西方哲学史》翻阅,找不到他讲的是什么。旁的同学也是如此。


  我便想起昨日狡啮先生课堂上的要求,于是学了昨天的样子,不看书,只听先生讲话。


  于是便懂了几分。


  他讲得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引用了无数语句,随手拈来的样子。其间又谈其他哲学,也是熟稔的引用了众多或者我听闻过,或者未曾听闻过的哲学家的话。可以见得其博闻强识。


  我听着,只恨自己读书少,想着下课后去图书馆借书看。


  放课铃打了几下,先生站起来说休息一下,之后继续。然后踱步出去,不多时端了一杯用茶缸装的水回来,温文尔雅的喝。上课铃还未响起,陆陆续续的又进来了几个不认识的人,都夹着书和笔记本,穿得均不同。


  那几个新进来的人习以为常的坐下,环绕着我(因为我坐在最中间的位置),让我凭空生出骄傲感。而后狡啮先生也进来,站在讲台上介绍白发的先生,说他叫槙岛圣护,至于教什么不好说,是最随性的一个教授。语里话间具是批判,我却品出几分亲密来。新来的学生听见狡啮先生的话,俱捂着嘴巴,偷偷的在座位上笑。


  槙岛先生放下茶缸,说道,“你们不要理他,狡啮这个人再固执死板不过的了。”听着倒像是骂人。


  狡啮先生很是不服气,回了一句嘴。槙岛先生也理直气壮的回嘴。有意思的是,槙岛先生对狡啮先生说的话像是胡搅蛮缠,细品之下却又几分理;而狡啮先生的话句句在理,却说不过槙岛先生。上课铃早已响了三道,而他们依然在拌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震耳欲聋的铜铃声。新来的学生却是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还小声的谈起天来。


  我于是知道,新来的学生,均是前辈。一位面目温和的学长悄声对我说,“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呆在一起,十有八准要吵起来,内容不一,几乎每次都是槙岛先生赢。不过狡啮先生无所谓,依然吵他的架,帮槙岛先生上他的课。也是很奇怪。”


  这些学长在校已一年,掌故颇为熟悉,便给新生讲演哲学系每一个教授的历史。然而哲学系的教授和学生一样,并不多,只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两人。再早以前,便只是狡啮先生一人,再没有其他,这具是校长十分不在意哲学系的缘故。


  这狡啮先生,据说是校长高价聘请来的,具因东大要追从西方潮流,新开哲学系。狡啮先生原是不同意的,然校长有知遇之恩,兼之生活窘迫,故而答应了这门差事,从故居搬了过来。他本应该住着新式漂亮的洋房,却因着资助槙岛先生的缘故,现在还租住着巴黎巷的房子。如此我便知晓为何狡啮先生成为我的邻居了。他穿衣打扮格外拘谨,据说有好几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曾经被人以常年不换衣服这个莫须有的理由指责过。我想他们说的大抵是正确的,因为我的确看见狡啮先生穿着同样款式的衣服几个星期过。他们还说狡啮先生是留学的博士,说是法兰西的也有,说是英吉利的也有,还有说美利坚、德意志等国家的,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言辞,但我想应是法兰西,因为槙岛先生是留学过法兰西的,我猜测他们是那个时候认识的。然而后来证明我的想法和猜测是错误的,狡啮先生是在英吉利读的博士,同槙岛先生的认识也在更早以前——大抵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时候。


  这槙岛先生是狡啮先生介绍来东大的。槙岛先生早年沉迷于著书,出版过几本高深难懂又很厚的哲学书籍,被奉为大家。只是书卖得不好,销量不高。我猜测这均是如今人们讲究实业兴国,而不注重精神教化的缘故。然而我确实是见过将槙岛先生的书奉为圣经的人,也见过同一本大部头买上许多只为收藏的人,所以槙岛先生的书好不好呢?私以为是好的。槙岛先生极爱书,买起书来不计较旁的,把辛苦得来的钱花得一干二净的,便只能空着肚子。我也的确是见过槙岛先生买起书来一掷千金的模样,也看到过他书房里三面墙的书。狡啮先生早年便认识槙岛先生,甚至还一起出过合著,再也看不下去,供着槙岛先生吃喝的同时,也为槙岛先生寻了一份工作。校长本是不同意哲学系再增加一名教授的,因为哲学系人少,一名教授便足够了。槙岛先生也不想来。最后还是狡啮先生说动了槙岛先生,让槙岛先生与校长会面,校长才答应增加一名教授。


  如此便上了许久的课。我沉迷于图书,每日早出晚归,倒是再没有看见过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在巴黎巷的影子。


  初樱盛开的时候,我翻阅完了图书馆中有关哲学的寥寥无几的书籍,于是早了一些时辰回家,欣赏樱花烂漫的景色,悠然的走了很久。还未进到大门的时候,仿佛听见其中有嘈杂的人声。走进去一看,果然如此——一位人力车夫拉着许多书,正在与狡啮先生讨价还价。我从未见过狡啮先生还价的样子,起了兴趣,便站在门前默不作声的看。不多时,槙岛先生从狡啮先生家中探出头来,说道,“那便这样罢了,狡啮,不要再还价了。”


  狡啮先生抱怨似的说了槙岛先生几句“不食人间疾苦”之类的话,便不再理会槙岛先生,自顾自的继续还价。这场景分外眼熟,仔细回想之下,我竟意外想像到父亲并母亲与贩卖麦芽糖的小贩为着几文钱讨价还价时扮作红脸、白脸的模样。想及此,我竟觉几分在理,便觉得两位先生愈发的和蔼可亲了起来。


  他们终于谈好价钱,合力着把书搬下来。人力车夫面上忿忿,说,“您身为大学教授,还这样的斤斤计较——”说到一半,只知语失,讪讪的住了嘴。然而我却听见在人力车夫说完话后,狡啮先生嘟囔了一句,“都是被槙岛折腾出来的。”


  等人力车夫迫不及的离开后,槙岛先生表现出他听见狡啮先生私语的模样,说道,“怪我?”见狡啮先生不说话,只整理书籍,便一边帮忙着整理,一边指责道。“你这般小气,难成大家!”说罢还悲叹口气,眼里眉间具是虚张声势的叹息。


  “像你这样的大方,最后喝西北风?”


  “喝西北风?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无数富人心甘情愿的把他们的身价财富交给我——钱是死的,而人是活的,人心总有破绽,无论是你,还是我,狡啮,都是有破绽的。所以你在畏惧着什么?金钱的失去是不值得痛惜的,人们需要的,是视金钱如粪土的气节。”


  “槙岛,当初穷到只能喝水的人是谁?”


  “……反正不是我。”


  “那么明天就不委托小林婆婆买番茄了。”狡啮先生把最后一本书搬进房间,看也不看槙岛先生。


  “什么——”槙岛老师急忙道。“明明肉才是更贵的。”


  我看见他们门口的白樱花开得格外烂漫,连带着我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都鲜亮了几分。


  这一夜我又一次的见得了狡啮先生同槙岛先生做饭的场景,又一次的见得了槙岛先生的入宿。而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槙岛先生在这一天搬来了狡啮先生家与他同居,忿忿的人力车夫搬的是他的全部家当。我那时回想起今日这一幕,除却又一次的感叹槙岛先生的爱书如命,也感慨我的迟钝——有好些事情、好些隐秘的感情,其实早已暴露在我眼下,只是我还未曾体会过爱情的滋味,看不出他们平淡之下汹涌的热潮。


  我看见对面昏黄的灯火下两个交错的黑色人影,如同交缠的紫藤,直到半夜才在我的凝视下失去了踪影。我闭上眼睛,在漫长的初春的夜里联想他们的夜话,忽然感到一丝安宁,在这初春的夜里蔓延开来。我在黑暗中仿佛望见窗外的半枯的槐树长了新叶,老紫藤紫白的花一房一房的挂在无尽长的老干上。


  这安宁来的这般的突然,却抚平了我内心的不安与寂寞——我终于感觉到,我的魂从家乡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来。


  我与狡啮先生、槙岛先生相熟后,得到他们的许多帮助,也去过许多次他们的家。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三个人在并不宽阔的屋子里,在书堆、白樱花和炊烟的围绕下谈话的场景。狡啮先生的话不多,总是沉默寡言的样子,但却极温柔体贴,时常沉默着不发一言,偶尔在槙岛先生的讲演中插上一句话,其实他的话插入的非常恰当且让人深思,虽然与槙岛先生的见解有相当程度的不同(比如狡啮先生推崇光荣革命式改良,而槙岛先生推崇法兰西革命式革命),但两人的对话意外的和谐,总能给我以启迪。槙岛先生十分健谈,并且有着掉书袋的习惯,我听着他说话,时常要分心去回忆他所讲的话引用了什么书里的或者是从谁口中诞生的,所以总是更不上他的思维,以至于总处于不能说一言的状态。而狡啮先生每每跟得上槙岛先生的话,并且能够与他争辩。其实他们的争辩非常激烈,狡啮先生失了沉默寡言的样子,变得十分健谈,也一同掉起了书袋,引用起了让我云里雾里的话。我怀着好奇与渴望的心情,听他们谈专制,谈平等,谈自由,谈莎士比亚,谈尼采,谈卢梭……。我还记得他们的一面墙壁上钉着一面卢梭的小像,似乎是从什么书上剪裁下来的,剪的并不平整,缺了一个角,边缘隐隐泛黄。我也记得狡啮先生会用抽烟表示对槙岛先生讲演内容的不赞同,他抽得大多是卷烟,偶尔穿起和服时抽旱烟。槙岛先生不喜烟味,所以每每停下来,用手在鼻翼前扇风,叫狡啮先生把烟灭了。狡啮先生得了逞,隐秘的笑,息了烟,便开始说自己的看法。


  他们在休息日时能够面对面坐着谈一天的话。从早上至晚上,除却中间吃饭喝水的时间,他们竟能喋喋不休的一直谈天,并叫人无从插嘴。神异的是,他们对于彼此之间的了解超乎平常人的想象,能够做到顺利的接上对方的话,并严丝合缝。


  


  三


  过了年,我又迫不及的来到了东京,又一次的住回了巴黎巷。


  我先前离开时嘱托了房东小林婆婆,叫伊给我留着房子。回来一看,果然我的房子还是空着的,并且没有灰尘,只是缺少了人气。狡啮先生同槙岛先生也照旧住在对面,一切都与我离开之前一模一样。


  但还是有些不同罢!


  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听见轻微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疑心的朝声音发出处看去,却看见槙岛先生扶着一辆有着两个轮胎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老旧车子路过我,狡啮先生在槙岛先生身后跟着,脸上罕见的露出了有兴致的神色。这种车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模样很怪,前后轮一般大小,用几条漆黑铁管并链条拼接,其上有一个菱形的柔软平面,似乎是座位,又有漆黑的铁制的把手,不知是何用途,此刻正被槙岛先生握着。


  槙岛先生见了我,说道,“新年好,一条君。”接着便饶有兴致的介绍起这新鲜玩意。“这是自行车,一条君可曾见过?”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叹口气。“本来还想着让你教我。”


  “新年好,一条君。”狡啮先生插嘴。“那不如让我试试。”


  “你?”槙岛先生脸上显出惊异和不信任的神色来。


  “但你的确不会骑,倒不如让我教你。”


  “你会骑吗?……我还记得你前些日子摔了个马趴,屁股痛了好些天。”


  狡啮先生沉默了片刻,说道,“但我始终还是会了,不像你。”


  槙岛先生微微笑起来,“你昨天带我骑去街上,在巷子口就失败了。”


  “但你现在还是完好无损的,昨天只不过是一时不慎。”


  我便亲眼看着他们视我为无物,站在只有伶仃枝丫的白樱花树下你来我去的拌起了嘴。我也不知这场拌嘴的结果如何,只知道最后狡啮先生骑上了自行车,自得的在小院子里骑行了一圈,骑得很稳当。而槙岛先生在狡啮先生炫耀似的骑行完后,也上了自行车,但只是歪歪斜斜的骑了一小段平坦的路程,就险些歪倒下来,索幸狡啮先生跟着他,快而猛的扶住了车,才免了槙岛先生摔跤的命运。


  第二天槙岛先生依然在学自行车,好似把看书的热情都转移到自行车上了。狡啮先生亦步亦趋的跟在槙岛先生的身后,我猜测这是他害怕槙岛先生摔跤的缘故。当槙岛先生能够歪歪斜斜的骑行到巷子口时,我听见狡啮先生自告奋勇的要搭载着槙岛先生骑上一圈。槙岛先生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然而这神色渐转为坚定,槙岛先生眼睛一闭,好似要赴死地说道,“你小心点儿。”便等到狡啮先生骑着车路过他时,轻巧的向自行车一跳,稳稳的落在后座上。


  狡啮先生骑得很慢,小心翼翼的。故而我跟的上他们的速度,便抵不住好奇的跟着朝前走。


  我看见狡啮先生搭着槙岛先生朝巷子口走。巷子口朝外,是一段长而陡的坡路,自行车甫一上去,速度便加了几倍。狡啮先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放纵着这速度的增长。我便瞧见历来宠辱不惊的槙岛先生受惊般的环住了狡啮先生的腰,而后也不曾放开,直到他们骑着自行车离开了长坡路。我当时看到这一幕,心里的滋味是莫名的,恍然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感慨,又觉得内心几分凄苦,想及我还无人作陪,又再凄苦几分。便不再去看他们,独自回到小屋整理自己的行李。


  等回了学校上课,早上看见上衫君同源君围坐在一起,不知在谈些什么话,老远的就听见他们两个嬉笑的声音。待我走过去,上衫君神秘的招手,我凑近几分,便听见他附在我耳边窃语,“昨日我来学校,看见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共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了。”我心想这并非什么值得惊异的事,不以为意,便要离开他们,独自坐到中间去。


  上衫君见了,急忙道,“是槙岛先生搭载着狡啮先生来的!”


  我联想片刻,恍然觉得奇异。这便是他们会大惊小怪的缘故了!他们不像我,未曾见过狡啮先生搭载槙岛先生的模样,如今一看模样文弱的槙岛先生搭载模样强健的狡啮先生,怪不得要惊异了。然而槙岛先生并不是看起来的那般文弱模样,大概他浸淫书海的多了,肌肉又不显,所以看起来才这样的文质彬彬。其实他同我对手过招(狡啮先生同槙岛先生闲来无事时会教我些防身术,并不藏私。)的时候,每次都是两三招之内便击溃我。而狡啮先生同槙岛先生一时兴起对练时,槙岛先生的赢面也较大。


  我曾亲眼看见槙岛先生同匪徒过招的场景。那时我同槙岛先生去书局取书,狡啮先生因校长找他开会,故没有跟随。到书局要经过一个漆黑的小巷,我从未钻入过如此狭小黑暗的地方,心里不免有些畏惧。而槙岛先生一点也不慌张,只是平静如素的朝前走。


  果然还未出巷子,就遇着一络腮胡子的匪人。这匪人生得强壮,一座肉山似的杵在前面,将巷口透来的光明完全阻隔。在我劫后余生的印象里,他好像长了三头六臂,如刻耳柏洛斯赛伯拉斯般可怖。我那时见被匪人威胁的槙岛先生从衣服口袋里抽出刮胡子用的刀来,不多时便将匪人击溃,身影伟大。


  狡啮先生的强健是有目共睹的,我曾见他热天光着上半身烹饪的景象,一身肌肉贲张,不像是教授之类的文雅人物,倒像是一名军人。但他的确是参过军,立过军功的,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便退役去留了学。他长于剑道,拿起剑时颇有种古人的风貌,并且使人生出胆颤之感。我只在家乡见过一个杀过许多人的落魄武士有这样的气质。可见他是杀过人的。但现在并不流行这种古朴的长剑了,人们杀人通常用枪和语言。


  这一年的课较上年更少,兼之先生们修改了课表,使课愈发的集中了起来。我通常是一天内上狡啮先生的课一上午,再上槙岛先生的课一下午,就这样连续着上两天,再加上一个晚上的讨论课,一周的课就上完了。同学也多了起来,因为这一年没有新生,所以老生们都在一起上课,故教师里也热闹了几分。


  我也看到过好几次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骑着自行车来学校的场面,有时是狡啮先生带槙岛先生,有时是槙岛先生带狡啮先生,场景颇为壮观,以至于成为学生们所津津乐道的趣事。但他们骑自行车的场景确实是赏心悦目的,非常和谐。他们通常将车停在教学楼后面,我们听见“叮铃”一声响,便知道是先生们来了,忙正襟危坐。


  有一天早上我在窗边小憩时,被风唤醒,睁开惺忪睡眼往外看,便看到狡啮先生搭载着槙岛先生过来,他们在路中央骑行,暮樱垂死的极尽烂漫,清风而过便是飘扬了一地的粉色花瓣。先生们便从那花雨中闯进来,平静而烂漫,有浮世绘的踪影。这一幕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一幅绝世名画。


  及秋风朔朔之时,他们便很少一同来学校了。并且晚上的灯火亮了更久,夜话的时间也长了一些。当我疑惑的问时,狡啮先生告诉我他们正在合作写书。但见解总有不同,于是争论多了些。狡啮先生脸上显出愧色,“我们半夜……没有吵到你吧?还请见谅。”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狡啮先生舒了口气,略微的和我谈了些他们所书写的内容。


  他们本意是要通过描写社会现状来表达改变社会的需要,但涉及到改变社会的方法上,又有不同的见解,于是争吵不休,迟迟没有定稿。我听了,也起了兴趣,便绞尽脑汁的给他们想了个法子,让他们不再争吵。


  这法子起初是有效的,因为我在第二日就见到了闭门的槙岛先生,他唤我帮他去书局买书。中午狡啮先生回来时,唤我来吃饭。我过去一看,果然他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因为餐桌上不只是西红柿和其他蔬菜,还添了一道粗糙的炒牛肉。要知道,每每槙岛先生与狡啮先生怄气,只要轮到他做菜,那么餐桌上就只有西红柿和其他蔬菜。虽然蔬菜必不可少,但这对无肉不欢的狡啮先生来说无疑是无形的折磨。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闹开来,整日的冷战,谁也不服谁。并且都拿着我做中介,叫我苦不堪言。


  但是并没有多久,因为合著最终还是写出来了,找关系出了书,买得意外的火爆。这大概是他切中时弊又通俗易懂的缘故。


  很快这本书就风行于上层社会。便有许多的大学,上流的、中流的、下流的,来邀先生们去讲演;又有很多有钱人来请先生们充当幕僚。槙岛先生用着一张利嘴,果真如同之前他说的那样,使别人心甘情愿的把钱给他,利落的推辞了别人的邀请,还让别人感恩戴德。这一点,我想狡啮先生是要不得不承认他比不上槙岛先生的。


  后来又有一日,访客近乎没有的时候,狡啮先生将我叫去他们家吃饭。饭桌上,他们宣布,要离开巴黎巷,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住,因为巴黎巷离书局太远,总要耗上一个上午的时间才能到达,而路途又很是艰险。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念及先生们要离开我,不再做我的邻居了,便觉食不下咽。


  饭后,在燃烧的火炉旁,槙岛先生拿着一叠报纸,宣布了自行车的去留,“一条君,自行车留给你了。”


  我急忙说不。


  而狡啮先生却擦着手走过来,说道,“反正这车留我们这里也没什么用,你帮我们搬家,自行车就作为报酬。”他的脸上是不容拒绝的神色。我也只好答应下来。


  


  于是他们便搬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起来。除却在课堂上的会面,我也只有在拜访他们的时候能看见他们。


  呜呼!我当初帮他们搬家的时候哪有想到这么多呢?但索幸课堂上依然能见面,他们依然不吝啬对我的帮助。


  但失却了这两位邻居,真叫我心里苦闷了几分。每每陷入困境时习惯的朝对面走去,却发现对面屋子里没有人烟,真是再悲哀不过的了。


  我时常去他们的新家。但陈设如何,却不如巴黎巷的房子记得清楚。只依稀记得他们仍然有一间书房,书房里仍然摆满了书;墙壁上仍然钉着那张卢梭的小像。


  他们依然是亲热的样子,虽然总因为各种事情争吵,但感情似乎愈发的好。


  很快春天又到了,我的第三个学年来临。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的长。深夜独自躺在板床上,侧眼便望见窗前的方桌,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他们在初春的寒风中发抖,间或掉下几片枯黄瘦弱的叶子来,没有声音的摔在青砖路上。我不由得回想起从前对面的灯火,还有依偎在窗纸上的黑色影子。


  于是在朦胧中,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又回到了三个人谈天说话的时候。


  我记得有一回谈着话,我忽然想起要把写的论文给他们看,于是回了屋子。正要从我屋子迈出去时,忽然看到先生们凑在一起,嘴唇贴着,旁若无人的亲吻。


  那时正值盛夏,蝉鸣清脆而又连绵,老紫藤的翠叶被太阳照得发亮。


  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隔着一张不大的桌子,一堆摆得歪斜的书籍,忘乎所以的亲吻。


  我当时内心是十分震惊的。虽然早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没有亲眼见过,也颇不以为然。然而亲眼见过了,没有想象中的厌恶,只觉阳光正好,清风熏人,叫人不由得蠢蠢欲动。


  半梦半醒间,似乎又听见伶伶俐俐的皮鞋声路过我的窗前,似乎又看见狡啮先生抽着卷烟的模样。


  然而我终究是知道,从前的时光是再也不能复来的了!


  无论我是多么的怀念先生们作为邻居的日子,这美好的时光也是不能复来的了!


  而在东大的日子也不多了,学年将要结束时,狡啮先生告诉我,他和槙岛先生将要离开日本,往法兰西去。并且给了我一封两人合作亲手写成的推荐信,推荐我去德意志的某个著名大学学习。


  狡啮先生还说,他们与该大学哲学系的某教授偶尔通信,此次便是把我推荐到他麾下,叫我跟着他好好研习。


  平白得了留学的名额,我本是该高兴的。但想及再也见不到先生们了,心情沉重起来,只是郁郁的接受了这份美意。


  


  自此之后,果然再没有见过先生们了。


  但听说他们过得很好,在法兰西居住了一段时间,时局平稳后,便开始周游世界。


  因此除却他们的游记外,竟完全不能得知他们的其他消息了。


  


  四


  


  我今年收到巴黎大学的邀请函,邀我去做讲演。


  讲演为期三天,闲暇时间,便在巴黎城内闲逛,领略浪漫之都的风采。


  漫无目的的在街头巷尾闲逛,猝不及的便走到了一处全是老房子的地方。这里很幽、很静,来往的人很少,一派宁和,与城市格格不入的样子。


  于是在这条街走了很久,妻新买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伶俐清脆的声响。这使我不由得忆起了过往的日子,忆起我的学生时代和我的两位恩师。


  又念及如今,我儿女双全,桃李遍地。内心顿生起无尽感慨。


  时间去的匆匆,我黑发间也夹了几缕白发。


  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巴黎巷的老房子。穿过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看见对面的灯火和互相依偎在窗纸上的影子。


  我的恩师们,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现在如何了?


  


  走到街巷深处,看见一家规模颇大的书店,里面坐着好几个年轻人和一些小孩子。好奇心驱使之下,便朝里走。


  里面藏书众多,店主人也不拘束着读者,任他们翻阅。店里通往里内堂的门敞开着,透出光亮来。


  一错眼,看见内堂内两个熟悉的人影。


  正是我记挂的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


  他们的面容苍老了,满头白发,却是精神矍铄的样子。凑进去听,便听见他们用熟悉的家乡语言争辩,依然是从前的样子,依然是感情很好的样子。


  悄声问店里读书的人,都露出艳羡的模样,说他们的书店开了十几年,两个老人家十年如一日的亲密无间。


  于是走进内堂,同他们打招呼。


  “午安,一条君。”


  狡啮先生和槙岛先生一如从前的回应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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